●莫莉（广东实验中学语文西宾）

一

姥姥应该不会思到，这辈子会有东说念主严慎从事地名称她薛女士。我板滞地认为，姥爷是一直敬称她为薛女士的，只不外顾虑姥姥念书未几生出误解，是以才改口唤她老薛。我曾好奇地问姥爷：“在姥姥不老的时候，您唤她什么呢？”姥爷负责地恢复：“瑞红。”他一字一顿地告诉我，瑞雪兆熟年的瑞，红色的红。这名字不唤也罢，一唤起来便有了几分琉璃寰宇白雪红梅的滋味了，如见宝哥哥急急地披了大红猩猩毡大氅去乞红梅。是的，我姥姥名字叫瑞红。

巧的是，她姓薛。

姥姥总说，在她家里没个念书东说念主，我是不信的，否则何来这么一个不俗的名字。这么一个娟秀晶莹的密斯，长在河南省偃师县一个小村里，母亲早一火，父亲在外营生不知所终，只和奶奶玉石俱碎。所幸有一个开典当行的舅舅，经常时周济些。她身上惟一体面的，就是孤苦红棉袄。

那是一个冬日的下昼，姥姥衣着孤苦红棉袄，抱着一捆柴火准备进屋作念饭，她看见一位少年，就这么地站在飘雪的地里，远远地站着，也不走近。她见他冻得哀怜，呼唤他过来。他衣着玉色的袄衫，逐方法蹉近来，站定了，轻轻地问了一声：“你好呀。”姥姥从未听得有东说念主这么跟她打呼唤，一时语迟，不知说念说些什么，他也不知说念再说些什么，站了一刹各自走开了。过了很长很长技艺，姥姥才知说念，姥爷是因为年老被匪贼欺骗，家中父母整夜白头，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，一时半会儿也不知往那里去，只得在雪地里发怔。

如若那时姥爷知说念姥姥姓薛，他的学识和训诲一定会让我方说的是——

你好，薛女士。

二

姥姥本以为，到这里故事就已矣。

又是一个冬日。姥姥在红盖头下模糊得见姥爷胸前的大红花朵，舅舅告诉她，这家东说念主本是官宦东说念主家，只因际遇绑票事件家境中落，方丈东说念主绸缪病榻，急需有东说念主来帮衬操握家务。姥姥比姥爷大一岁，自幼习得好女红，里里外外一霸手，是最妥贴的东说念主选。

 “你好呀！我叫张惟惠。”

 “你叫薛瑞红，咱们见过的，白雪地里你衣着红棉袄，琉璃寰宇白雪红梅。”

姥姥从未听得有东说念主这么夸她，她不知说念说些什么好。

概况在那一刻，看着玉树临风的姥爷，她思说一句那时她还不会说的话。

“你好，张先生手机赌钱平台app。”

但她只说了一句“我来了，家里的事你无用费心。”

在往后很长很长的时日里，对我方说过的话，姥姥确实作念到了，管制婆母、喂养小叔、管制季子……姥姥的受罪耐劳与姥爷的不避汤火在技艺的光影里多数次重复。那时候姥姥一得空便给姥爷纳鞋垫，逢得密密麻麻的，她知说念姥爷写得这么一手好字，习得孤苦勤知识，终是要去走大寰宇的。她思跟去，但又不可跟去，她自认是吃了不可识墨断字的亏，是以在近四十年后，她教我念的第一首儿歌是：

从小念书不悉心，不知书中有黄金。

早知书中黄金贵，夜点明灯下苦心。

在那样难题的岁月里，她从未让家里东说念主吃过少量儿苦，受过少量儿累，婆母更动天年，小叔上了大学，季子进了队列……她放手了投入立异的契机，放手了手脚妇女主任被提高的契机，放手了作念餐饮赚得第一桶金的契机。我问她为什么，她说，会对你姥爷影响不好。

是的，她一辈子齐把姥爷视作她要拚命关爱的东说念主，他是她的张先生。

姥爷走了七年多了，姥姥也走近五年了。她见到姥爷的时候，会不会说一句：

“老张啊，我来了。”

我思姥姥终末看到的，是阿谁冬日下昼，飘雪地里远远站着的，衣着玉色袄衫的张先生。

三

我姥爷走出偃师县的时候，他说他的家乡是萧疏的——家乡里到处是张着的嘴，因为积少成多的概括，家乡的东说念主除却走出去奔吃食的，就是留在家里等吃食的……他要为这些嘴思思观念。

我不知说念，那时八十六岁的姥爷关于我方的人命之烛行将燃满是不是有所感知。他留给咱们的话只好简精真金不怕火单的七个字“不断立异永上前”，而他我方终极一世的理思也只好七个字“东说念主民幸福万万年”。

我猜思，关于姥爷而言，他的一世齐是追寻理思的日子，这么的日子应当同风一般清冽，水一般亮堂。总有东说念主说姥爷不试验，年级轻轻，新婚开端，专爱去过可能送死的日子。功成名就，投军的契机让给战友的男儿，让我方的男儿去插队检修。我适值认为，姥爷是最试验的东说念主。东说念主应该勉力地去追寻幸福，不仅是我方的幸福，而更是寰宇东说念主的幸福。他视东说念主生为一个不断创造和破裂我方的经过，要在东说念主生的苦役和虚无中创造酷好，他是一个最求实的东说念主。姥爷晚年时为东说念主处世的作风，像极了杭州灵隐寺的一副春联：“东说念主生哪能多如意，万事只求半舒心”。

我以为晚年的姥爷像杜甫的《江村》所刻画的那样：

 “清江一曲抱村流，长夏江村事事幽。自去自来堂上燕，相亲周边水中鸥。老妻画纸为棋局，痴钝敲针作钓钩。但有故东说念主供禄米，微躯此外更何求。”

姥爷体面了一辈子，是我心中顶天飞快的大先生——一心为东说念主永永远，半丝白鬓尚且无。

姥爷为了立异，兵马半生，改行后方与姥姥长年相伴，他们常一块和面擀面皮包饺子，一边包一边提及以前的事，提及他们的三个孩子——晓东、晓西、晓南，还有一个未能出身的孩子晓北。姥姥总说姥爷走南闯北，给孩子也取下这些名字。

她不知说念，这蕴涵着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如何的期盼：

“恨君不似江楼月，南北东西，南北东西，只好相随无分离。”

他们婚后70年的时光，长长的，少量少量地往时了。何其运道，他们遇上了阿谁方正最佳年级的东说念主。日色过得这么慢，多好呀，他们的一世，只够给了互相。鹤发不相离，姥姥姥爷，确照实实地作念到了。然而他们真确诤友相守的技艺，又似乎太短太短。短得姥爷终于走不快了不错等姥姥了，等来的却是给姥姥推轮椅的日子；短得姥爷终于显着姥姥经年来的不易，姥姥却出现了间歇性意志依稀和永远性的激情失控；短得姥爷来不足跟姥姥说终末一句话，说念一声别，就这么睡去了。他们真确属于互相的日子，简直是太短了，太短了。

姥姥走之前，冗忙地方点头，似乎在跟我说，她要告诉姥爷：

张先生，渐渐走，这就来。